一個人的名字是輕盈的。

    在親人、朋友、同鄉的口中叫喚，或認真，或不經意，或呢喃，或訴說……光陰寥落、此身伶仃，名字漸漸沒了聲音，絕了蹤跡。

    “我父親，與二伯伯黃朝威、三伯伯黃光銳，都是飛行員，我是臺山空軍家庭的女兒。”60年代著名的體操運動員、旅美作家黃薇女士，及丈夫侯加昌先生（原羽毛球世界冠軍、羽毛球教練）回白沙尋根，道出了這番回憶。黃朝威這個名字第一次抖落掉層層塵埃，讓我們駐足。

黃薇女士、侯加昌（左一）和田心村老人黃炳達在黃光銳故居前合影留念

故事初探

    抗戰年代，臺山籍空軍是一支重要的空中力量，他們依著血緣、宗族和理想聯結而來，直接參與了中國空軍的形成與壯大。戰爭和高空，讓他們的勝利和榮譽，無不伴隨著危險和傷亡。在空軍歷史里，一具具鮮活的肉體結束在今日的“查無此人”中，天地悠悠，舉目茫然。所以，當聽到黃薇女士念叨著一個沒有“記錄在案”的名字，我們如獲至寶。

    當我們查閱所有的白沙名人檔案資料時，卻找不到關于黃朝威的記載，在中國航空網站也只找到其犧牲于1932年的碎片信息。

適時，臺山博物館正在舉辦“志在沖天——中國空軍的抗戰記憶展”，我們自此踏上了尋找“黃朝威”之路。經葉館長的熱情幫助，在《臺山人物志》中，尋得描述黃朝威生平的一行：“一九三二年十二月，在廣州練習飛行撞山犧牲”。只言片語中，濃縮了一位航空救國戰士悲壯偉大的落幕，仿佛一封沒頭沒腦的訃告，讀罷只覺更心驚膽跳，不知所措。

走進占廬

    輾轉聯系、多方交談，葉館長為我們探得一條明晰線索，位于白沙龔邊村委會田心村的占廬，就是黃朝威故居。本來，黃朝威家屬想把屋內文物捐獻給博物館，奈何遭賊，聽說家里可能還保留著主人照片。聽罷，我們一喜一驚，趕往占廬。

占廬樓高三層，樓正面有“占廬”二字，據老村長黃經國說就是取自黃朝威的父親黃寬占之名。兩旁刻意標有“一九三一年建廬，二零零四年重修” 字樣，是民國時期臺山中西合璧的洋樓。

老村長黃經國為我們講述

    走進占廬，一樓處兩面滿當的照片墻，我們急忙細細看去，奈何均是上世紀80、90年代的照片，沒有更久遠的映像。失望之余，登上二樓，映入眼簾的宛如怦然打開的潘多拉盒子。一張有“航委會空中射訓班第一期第十二組黃教官朝威及全組學生攝影留念”標簽的照片分量極重，黃朝威其人從黑白的字里行間溢出了呼吸，作為航空教官的面孔鮮活起來——他學有所成，他選擇傳授來發揮知識的作用，他挺直自己的腰板，臉上是認真而欣慰的表情，他與他的學員們，創造著中國空軍的歷史。

占廬一樓

占廬二樓，為黃朝威房間，照片被有意擺放

占廬二樓，為黃朝威哥哥黃朝偉房間

此照片不但證明了黃朝威其人，還是中國航空史的珍貴資料，具有能被博物館收藏的重要意義。

    旁邊一張照片是黃朝威與妻子馬素英的合照。可這張照片卻有一絲違和感，舊照片的做新翻拍失去了時間的痕跡，兩位的表情、位置均含有空間錯落的不協調，更像是后期拼接而成。帶著疑惑，黃經國講起了對黃朝威一家的記憶：“黃朝威生于1909年，1936年在廣州結婚。他老婆（馬素英）是白沙江頭人，生有一兒一女，長女黃尚儀和二子黃博堯。他兒子小時候還跟我一起玩的呢。”

黃朝威與妻子馬素英的合照

黃朝威爺爺奶奶的照片

圖為馬素英妯娌及孩子。這一張全是婦女兒童的照片，反映了華僑家庭“男主外女留守”的特點。

解開謎團

    根據資料，黃朝威于1932年犧牲，且不論時年23歲的他作為航空教練過于年輕，這也與村長所說其1936年才成婚的事實有所矛盾。另外，查閱資料，中國航委會應成立于1936年前后。加之明顯翻新被珍重安放的老照片、2004年重修的故居……尋古越探越明，同時越辨越迷。

我們把目光轉向黃薇女士回憶錄《活著不易》中提到的另一個地點：“小時候，父親曾經帶我到廣州空軍公墓拜祭黃朝威伯父。”廣州空軍公墓在廣州十九路軍墓園旁，黃朝威的墓碑卻怎么也找不到了。墓園管理人員告訴我們，墓園曾經重修，在先烈遺屬聯系人中，黃朝威有一個堂弟——黃河先生，可以與之聯系。

廣州十九路軍墓園

廣東省航空紀念碑

    跟90歲的黃河老先生一談，至此，我們搜索到的點點，才有了一條主線。當時，受同村的空軍司令黃光銳的影響，田心村的青年紛紛報考重慶、成都等地的少年航空隊，黃河因身體較弱，沒有報考。而家里準備安排其出國的黃朝威卻不顧父親反對，毅然決然參加報考，成為當年唯一被錄取的學員——廣東航空學校第五期學員。黃朝威犧牲后，馬素英將其遺骸運回廣州空軍墳場安葬。

    上世紀50年代，馬素英全家移民加拿大。80年代，馬素英回鄉拜祭黃朝威，卻尋不到墓碑。原來，廣州空軍墳場已遷到白云山，此后因白云山基建工程影響，遺骸被再次遷葬。由于當時錯過了認領通知，黃朝威遺骸就此失落。馬素英失望之余，找到了黃河先生幫忙。恰逢當時籌建廣東省航空紀念碑，經統戰部認證，黃朝威歸類為因公殉職烈士，并在紀念碑上刻下名字。每年清明上午，黃河都會作為烈屬代表，與其他烈屬相約來到紀念碑參加祭祀活動。

    馬素英守了大半生的名字，終于重見世間，獲得肯定，十分欣慰。此后，她一手安排重修故居，維持故居原貌；翻拍老照片，彌補夫妻倆沒有合照的遺憾，留下一方思念凈土。之后聽聞南京將修建全國航空紀念碑時，又第一時間捐資1000元予支持，爭取同樣留下黃朝威的名字，可惜因資料缺乏，此事尚不得全。

還原歷史

黃河老人與我們聯系后，非常激動，不顧高齡兩次前往紀念碑，為我們找出紀念碑上“黃朝威”名字

    最后，黃河先生還與遠在加拿大的黃朝威女兒黃尚儀女士取得聯系。綜合多方親屬、鄉人口述，我們終得以還原黃朝威的一生。

    黃朝威出身于一個華僑家庭，他生于1909年，故于1947年；其妻馬素英生于1911年，故于2010年；女兒黃尚儀生于1936年，兒子黃博堯生于1946年。

    在廣東航空學院畢業后，黃朝威擔任航空教官，培養了一批批中國航空人才。抗戰時期，他委任為成都航空站站長；抗戰勝利后，轉任上海航空站站長。作為指揮、參謀，戰場上有黃朝威沉著應對、殺敵千里的濃重身影，與“十去九不歸”的航空子弟一般，融入了祖國的藍天下疆土上，定格在颯颯風中。

1947年，黃朝威回鄉探親返回上海途中，不幸墜機犧牲。

馬素英女士至誠至真，一生沒有改嫁，撫養兒女，百歲而終。她為丈夫“載碑”不辭心力，作為后輩，佩先烈之志、感夫妻之情，略盡綿力為黃朝威“造冊”，叫其精神長存。

黃河老人提供的族譜

    一個人的名字是沉甸甸的。

    把刻在紀念碑上的“黃朝威”三個字細細剝開，是中國空軍唯與藍天共舞，無路可退無所畏懼的熱血豪情；是抗戰歲月中八年不遇的丈夫與妻兒的咫尺天涯；是臺山婦女勤勉賢淑、堅貞不渝的優秀品格；是華僑家庭敢為人先不落人后的銳意昂揚……

縱光陰寥落、此身伶仃，名字鏗鏘，故人猶在，必有回響，不絕如縷。

    謹以此篇，慰藉黃朝威先烈英魂、馬素英女士芳魂，以及所有為中國航空事業奉獻的戰士們！